鹦鹉史航说,这世间可爱的老头儿很多,但可爱成汪曾祺这样的,却不常见。
这话我是极其赞成的,要说这世上让我找一个人和他玩一辈子,我想最好就是汪曾祺。
汪曾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?
外界封他:“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”,“抒情的人道主义者”,“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”。
贾平凹说他:是一文狐,修炼成老精。
黄裳曾说他:他的一切,都是诗。
梁文道说他的文字:就像一碗白粥,熬的刚好。
这话我都赞成,不过我更愿意把他当做身边一个极其可爱好玩的老头,像一个忘年交的邻居、像朋友、像父亲。
毫无疑问才子一枚
汪曾祺首先是毫无疑问的才子一枚,还是那种旧时的才子,带点纨绔子弟的放荡不羁。
小时候衣食无忧,锦衣玉食。家里请着好的私塾先生,有才华的祖父、父亲膝下成长着,书画皆通。从小到大,国文总考第一;画画好,美术老师常让他替同学们改画,自幼就有才子气。
患着疟疾呢,还是考上了当时最好的大学——西南联大的文学系,投入最喜欢的老师沈从文名下。到了大学,也是风云人物,各种老师宠着、赏识着。
上杨振声的现代文学课,他交了一份很短的报告,杨先生看了,当堂宣布他期末免考,听说他爱画,就邀他到住处,给他看自己收藏的画册。
闻一多的唐诗课,汪曾祺替同学交作业,写了篇关于李贺的读书报告,大意说盛唐的诗人们在白纸上画画,晚唐的诗人们则在黑纸上画,故色彩特别浓烈。闻一多看了,大为激赏,说:“你的报告写得很好,比汪曾祺写的还好!”
沈从文更是欣赏他,给过他的习作120分(满分一百)的高分,还到处推荐汪曾祺的文章,说他写的比自己好。
汪曾祺也极为喜欢沈从文,晚年曾不无自豪地说:“沈先生很欣赏我,我不但是他的入室弟子,可以说是得意高足。”
汪曾祺(左)和沈从文(右)
汪曾祺还参与过样板戏《沙家浜》的改写,那句阿庆嫂著名的唱腔“时过沧桑,人走茶凉”就出自汪曾祺之手。
爱吃爱酒爱花的老顽童
汪曾祺还特别“贪得无厌”。他贪吃,贪喝,贪看,贪玩儿。我从来没见过有人像他这样对生活有这么大兴趣。
他特别爱喝酒,喝起酒来,从不会一口一口抿,而是痛饮,一喝一大口。
在西南联大读书时,汪曾祺经常逃课去喝酒。一天夜里喝麻了,瘫坐马路边,沈从文路过瞧见,以为是个生病的难民,一看,居然是汪曾祺!连忙把他扶回宿舍。中国文学史上两位大师,踉踉跄跄在夜路上走,想来真是好好笑。
晚年因为疾病缠身,医生给立了很多规矩,不能吃肥肉,不能抽烟、喝酒,油炸食品也不行。——这可怎么活?“但他不是个容易沮丧的人——幸好有天下第一的豆腐,我还能鼓捣出来一桌豆腐席来的,不怕!他这样给自己打气。”
1960年代的汪曾祺(右一)
1997年5月16日,离世当天,他想喝口茶水,他对小女儿说“给我来一杯,碧绿!透亮!的龙井!”但龙井尚未端来,他就已离世。
他还好吃,简直吃尽四方。从家乡高邮的鸭蛋到北京的豆汁儿,湖南的腊肉,江南的马兰头、朔方的手把肉,还是故乡的野菜、他乡的菜肴,所有的东西,经他写出来,就算刚吃过算,我都超想吃。
对草木,他也有情意。还是少年时,他就有心发现家里的园子里什么花最先开,祖母佛堂里那个铜瓶里的花也常常由他来换新,才25岁,写过的文章里提到的花草树木种类数量,简直堪称博物学家。
他还喜欢唱戏,在西南联大时常唱后来放弃是因为——“牙齿陆续掉光,撒风漏气。”然后还喜欢画画,直到40岁时,他还想改行去当专业画家。
还爱做菜。他的手艺在当时文艺圈子中很有名。当时每当有港台作家或外国人来采访汪曾祺时,中国文联索性安排客人在汪曾祺家吃饭。
作家聂华苓访问汪曾祺,汪曾祺为其做了道扬州菜——大煮干丝,聂华苓不仅吃完了干丝,连汤汁也喝得精光;还有人吃完后将剩下的菜“兜着走”,说是外面吃不到……
独创一派的文体家
汪曾祺的文字,大家都知道是独特的。在“中国现当代文学里语言最好的作家有谁”这种问题的答案里,他总是能名列前茅。
晚年汪曾祺
曾有评论家说:汪曾祺的语言很怪,拆开来没什么,放在一起,就有点味道。他的句子大都短峭、平实、朴拙,文字直白冲淡,像在水里洗过一样,干净。
真喜欢看他晚年写的西南联大的那些故事呀。
汪曾祺写过很多沈从文,我因此才知道沈从文是怎么过日子的,怎么叹气怎么高兴。
他说沈从文读过很多书,却从不引经据典,总是凭自己的直觉讲话,没有一点哗众取宠的江湖气,但只要你真正听懂了他的话,就会受益匪浅,“听沈先生的课,要像孔子的学生听孔子讲话一样,举一隅而三隅反。”
写当年和梁思成、林徽因毗邻而居的金岳霖,看到林徽因瘦的不成样子,为了让林徽因尽早恢复健康,在门前的空地上喂养了十几只鸡,“金先生是个单身汉,无儿无女,但是过得自得其乐。他养了一只很大的斗鸡,这只斗鸡能把脖子伸上来,和金先生一个桌子吃饭。”
真是各个个性不一样,却又都可爱得紧,让人对那个时代、那样的生活、那样的师生朋友情谊心向往之。
汪曾祺和妻子
可能大家更记得《受戒》,记得小和尚明海和英子的烂漫。在一个充满诗意的水乡里,一个小小的庙旁,一个小和尚和一个小女孩儿之间产生了懵懂的爱情,有如世外桃源般至纯至美。
汪曾祺的小说文字总是这样,让人感觉到人性的美。但是汪曾祺牵挂的又不光是美,他只是觉得,经常提到美,会让他的读者心软,心软是非常重要的事情。
老顽童黄永玉直接表示:“我一直对朋友鼓吹三样事:汪曾祺的文章、陆志庠的画、凤凰的风景。”
最早知道“汪曾祺”这个名字,是从《连环画报》上。那时候,我家连续好多年都订这杂志,每至年底,爸爸用铜丝把全年的杂志订起来,就成了自制的合订本。
1984年第8期的《连环画报》,刊载了汪曾祺的小说《陈小手》,绘画者是朱新建先生。
这组画给我的印象特别深。“汪曾祺”“朱新建”也成了我念念不忘的名字。
但是,从小学到初中,所处的环境特别闭塞。镇上有一家新华书店,柜台里摆的不过是养猪养鸡织毛衣的书。
1992年,从一本中学生读物上看到汪曾祺先生的两篇短文,爱不释手。那本杂志是借同学的,我用一本《天方夜谭》跟人换来,珍藏至今。
有机会去书店,总要留心有没有他的书。可是小地方知道汪先生的不多,估计书店里进货的人也不会放在心上吧。
也是在语文杂志上,看到有拿来做阅读材料的《天山行色 》片段,赶快抄到笔记本上。流行抄写歌词、优美文段的年代,人人都有各式各样的笔记本。用心抄写的文字旁,还有影视明星的贴纸。
买到第一本真正的文集,大概在1995年。从一家小书店的一个角落里找出一本《草花集》。店面兼做厨房,所以书架上也一股饭菜的味道。
抑制不住狂喜,生怕老板不肯卖——怎么可能呢?
这本书在我的课桌里待了整整一年,天天翻。所以写沈从文的《星斗其文,赤子其人》和《老董》《闹市闲民》等文章实在太熟了。
高考后的暑假,在新华书店终于等来一本崭新的《矮纸集》。
《矮纸集》以小说的故事发生地分辑,算是一本“大综合”,很多名篇在其中。
多年之后,才发现这本书的编校实在粗疏。它甚至导致很多错误延续在后来各个版本中。
上大学之后买书方便多了,漓江出版社的《汪曾祺自选集》是读大一时买的。第六次印刷本,黄绿色调的封面。
后来还有北京燕山出版社的《去年属马》。汪先生1997年去世,这本书差不多是他最后的集子了。
我这些年来搜集的汪著,基本也是以1997年为限,他生前出版的书尽量搜集。之后的就无可无不可了。因为非为单纯阅读,新编的书于我意义已经不大。
我的第一本《晚饭花集》是从网上竞拍得来,那本书的信息现在还在,28元。有网友留言“好贵”。当时确实不算便宜。
难得见到满意的品相,就顾不得了。
那是一本馆藏书,但是估计没多少人翻阅,除了有印章,都挺好。
后来注意到《晚饭花集》的封面稍有不同,有些封面上“汪曾祺”名字旁有几个黑色的圆点。买到这一种才发现,版权页上也有错。印刷时间直接印到了1995年(实为1985)。
似乎有黑点这种错版量比较大,没黑点的大约是后来补印或留给作者的。
汪曾祺先生1985年6月给人的一封信中说:“《晚饭花集》早该出来了,出版社搞了一个荒唐的错误,把封面上作者的名字印错了,不是‘汪曾祺’,而是‘常规’,真是莫名其妙!现在只好把印出的书的封面全部撕掉,重印,重订!这一拖恐怕又得两三个月。”
幸运的是,封面印着“常规”的错版我也买到了。
《汪曾祺短篇小说选》《晚饭花集》是汪先生最重要的两种小说集,《蒲桥集》则是最重头的散文集之一。
读高中时在学校的图书馆借阅过贾平凹的《抱散集》,《蒲桥集》与之同属于一套丛书。小小的开本,装帧蛮讨人喜欢。
《蒲桥集》封面的两段话是汪先生自撰的广告:“齐白石自称诗第一,字第二,画第三。有人说汪曾祺的散文比小说好,虽非定论,却有道理。此集诸篇,记人事、写风景、谈文化、述掌故,兼及草木虫鱼、瓜果食物,皆有情致。 间作小考证,亦可喜。娓娓而谈,态度亲切,不矜持作态。文求雅洁,少雕饰,如行云流水。春初新韭,秋末晚菘,滋味近似。“
第二版开本变大了,换了封面,但这两段话还在。港版的则没有了。
北师大版的《汪曾祺全集》,是1998年出的。那时候了解新书信息,除了逛书店,只能从报纸杂志上看。
大学同宿舍睡我下铺的兄弟,也很喜欢汪曾祺先生的书。每次去图书城,都要一家一家问:有没有《汪曾祺全集》?记得那套书定价是两百块,在书城买可以打八折,咬咬牙能承受。
问了无数次都没有,后来,一家批发店的老板说,《汪曾祺全集》呀?昨天才给出版社退货。让人失望到极点。很奇怪,本地的图书大厦也没有这套全集。反正找了好几年没有踪影。
2001年,有一次出差去赤峰,到北京转车。在西单图书大厦逛了小半天。书架上排着整整齐齐的《汪曾祺全集》,犹豫了很久,买下来的话要带着八本厚厚的大部头去内蒙,还得千里迢迢带回家。不买的话,不知等到何年何月才能再次见到。终于下了决心,书店里的人说缺第一册。只好再次抱憾。
2002年,我那位下铺的兄弟进京了。没多久特意打电话来,说他买到了汪全集。
我则直到2004年才从孔网订到。且过程稍有曲折。汇款后,卖家只寄来后六本书,留言说一二卷的小说缺货。书的品相不好,像是书店的退货,书角都有点毛了。
又等好几个月,才从别家订到一、二卷的零本,凑成完璧。
这一版的全集瑕疵不少,很多人都指出过。
2011年4月,有一个机缘,见到力促北师大版全集成书的邓九平先生。亲耳听他说,为什么会出得那么仓促。还讲道,他和同事一起找启功先生题签,介绍作者,汪曾祺曾经当过右派。启先生说,哦,右派那是好人呀。很顺利地给写了书名。
那天我特意向邓先生讨了张名片,说我手里的全集品相不好,有机会的话请他帮我再买两套新的。回去几个月,懒懒散散也没再联系。后来,这个愿望再也无法实现了。
1963年,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根据肖也牧的建议,约汪曾祺写了小说《王全》《看水》,加上1962年发表的《羊舍一夕》,结集为《羊舍的夜晚》。
《羊舍的夜晚》印数不算少,找一本品相上佳的却难。我猜想,也许是这本书的读者定位于孩子,童书过手的人就多了,读的时候也不可能小心翼翼,甚至片纸不存。能在网上搜来的,有不少是馆藏本。
我买这本品相就极一般,主要是想用文字,就不那么讲究。当然,现在价格越来越高,换不起了。
1980年代,汪先生第三次起步后,陆续发表了《受戒》《异秉》,朋友催促他出《汪曾祺短篇小说选》,那时候作品量还是很少的。所以这个小说选把《羊舍的夜晚》中三篇全数收入,1949年出的《邂逅集》也选了四篇,稍加改动入集。
我大概核对过,《小说选》中的《羊舍的夜晚》等三篇,底稿应该不是《羊舍的夜晚》这本书,而是当初《人民文学》等杂志发表时的文本。
汪先生这两种外文版著作,都是列入熊猫丛书,由中国文学出版社出版。
有两个出版社出过同名丛书,现在多见的是外文出版社的。 中国文学出版社于1981年陆续推出过百多本熊猫丛书,是一套高质量的英语版中国经典著作、传说、史集。外文出版社于2005年也推出了一套英语版熊猫丛书,曾风靡全球一百五十多个国家和地区。 两套从书所用标识完全一致,都是国宝熊猫,选题也一致。后者是在中国文学出版社撤消后,恢复出版的此丛书。
20世纪80年代《中国文学》进入了黄金时期,在中国文学走势看好的时候,《中国文学》新任主编杨宪益于1981年倡议出版“熊猫丛书”(丛书以国宝熊猫为标记)。起因还在当时英国“企鹅丛书”销量很好,各出版社纷纷仿效出版以P字开头的丛书,“熊猫”也是P开头(Panda),就取了这么一个名字。”
出专集的古今作家有:陶渊明、王维、蒲松龄、刘鹗、鲁迅、李夫、茅盾、巴金、老舍、冰心、叶圣陶、沈从文、丁玲、郁达夫、吴组缃、李广田、闻一多、戴望舒、艾青、孙犁、萧 红、萧乾、施蛰存、艾芜、马烽、叶君健、刘绍棠、茹志娟、陆文夫、王蒙、玛拉沁夫、蒋子龙、谌容、宗璞、张贤亮、张承志、梁晓声、邓友梅、古 华、汪曾祺、高晓声、王安忆、冯骥才、贾平凹、张洁、韩少功、霍达、方方、池莉、凌 力、铁凝、刘恒、舒婷、犁青、陈建功、郭雪波、刘震云、周大新、阿成、林 希、刘醒龙、史铁生、马丽华、程乃姗、航鹰、金江、聂鑫森、扎西达娃、益希丹增等。(详单见外文局民间刊物《青山在》2005年第4期所载《中国文学出版社熊猫丛书简况》一文所列具体书目)
汪曾祺先生这样的作家,在1980年代出一本书并不容易,甚至可以说艰难。
《汪曾祺自选集》的责任编辑彭匈先生在回忆文章中说:“悲凉的是《汪曾祺自选集》的征订数的确很惨。汪先生问我‘惨到什么程度?’我不忍心告诉他。老先生真是个厚道人,对出版社赔钱出他的书深感不安。而他的家乡对自选集很当回事,要搞首发式,倘若书印不出来,那是很尴尬很没面子的事。对此,我回信告诉他,无论征订数怎样的惨,书是会照印不误的。我说我和漓江社同仁对汪先生的作品有信心,第一版亏本,再版时再赚回来嘛!”
汪先生的信中是这样说的:“自选集征订数惨到什么程度?我在浙江文艺出版社出了一本《晚翠文谈》,只印了2700册,出版社为此赔本,我心里很不安。漓江恐怕赔不了这个钱,早知如此,真不该出这本书。”
幸好,《自选集》出版了,虽然不是畅销书,却常销。我第一本买到的是第六次印刷本。后来还买了初版本(精装、平装),初版精装只有350册。第二、三、四、五次的印本也买了。
汪曾祺先生在西南联大时期至少写了五十来篇散文和小说,长的短的都算上。这一时期出的集子只有一本《邂逅集》,“文化生活出版社民国三十八年四月”出版。他后来给自己的书写作者简介,有说1948年出版的,有说1947的,好像没有一次说准版权页上的1949。
这本小书很难找到。记得季红真老师有一篇文章里讲,她读大学写论文时,向汪先生借过,用完又寄还了。后来,这一本也已不在汪家。
《邂逅集》里有八个短篇小说。1980年代初,北京出版社要出汪的选集时,他的《受戒》《异秉》《大淖记事》已经发表,但篇幅似乎还不够。就把《邂逅》八篇里的《复仇》《老鲁》《落魄》《鸡鸭名家》抽出来,修改一番编到《汪曾祺短篇小说选》里了。
在网上看到《邂逅集》拍卖,大概是三次,价格都把我吓到了。
第二次看拍这本书,刚发了一小笔奖金,很有信心地加了若干次价,还是败下阵来。 再后来,我终于也买到了这本书,当然,比前几次见到时都贵。